往事漫忆
岁月留下的记忆,虽说因人而异,但大体上可分两类:一类是视觉留下的人或物的影像,如照片和视频等;另一类则是听觉摄取的印象,如美妙的旋律,父母、恩师的教诲,以及诸如此类的声音印记。在北朝乐府《木兰诗》中,写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,诗里写到“万里赴戎机,关山度若飞”,这是视线中的塞外山川。另外,从军十年,“不闻爷娘唤女声,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”,反衬出木兰内心深处对父母的思念,“爷娘唤女声”大概是潜意识出现最频繁的记忆吧。
我自小住在南方,盛夏酷热难耐,酷暑给我留下的特别印记,不是别的,而是蝉的鸣叫。在我印象里,仿佛气温越高,天气越热,蝉声也越响亮了,以至几近声嘶力竭。
眼下,正值盛夏,只要天晴,窗外悠长的蝉鸣便从浓密的树冠飞入耳中。热情的歌手不知疲倦地唱起我所不懂的欢歌——蝉的鸣声,是伴随童年最熟悉的声音。
一日,我从窗前窥望,发现小区广场有人正在树下四处巡望。疾步下楼,一会儿便到了那位仰面朝天、寻找蝉儿藏身之地的捕蝉者身旁。
这位捕蝉者五十来岁,手里握着一个1米多高的黑灰色塑料圆棍,从里面可以抽出一根细细的、绿色塑料竿。我和他攀谈起来,他说整根塑料竿有9米长,可以轻巧地伸缩,直向树梢。那引吭高歌的蝉通常藏在树梢的浓荫里。
这根捕捉蝉的“钓竿”,全部秘密在于它的顶端是一团柔软的、可以变形、有点黏性的软塑料,或者是我不知道的特殊材料。
旁边一位坐在椅子上的老者,很在行地告知,这个捕捉蝉的玩意儿,有个十分形象的名字,叫“小手”。因为一接触树上的蝉,就像被人的手抓住,无法逃脱了。
作家汪曾祺在一篇《蝉》的文中也说:“北京的孩子捉蝉用粘竿,头上涂了粘胶。我们小时候则用蜘蛛网。选一根结实的长芦苇,一头撅成三角形,用线缚住,看见有大蜘蛛网就一绞,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,很黏。瞅准了一只蝉,轻轻一捂,蝉的翅膀就被粘住了。”看来,“小手”是粘竿的换代产品,先进多了。
蝉的名称很多,我问老者,北京人怎么称呼蝉?他说叫“金蝉”,也有的叫“知了猴”或者“金蝉猴”——特指刚从草丛或地下钻出爬上树的蝉的成虫。他说,“金蝉脱壳”,指的就是这个阶段的蝉,长出薄而透明的蝉翼。“薄如蝉翼”这个成语来源于此。
汪曾祺认为:“蝉大别有三类。一种是‘海溜’,最大,色黑,叫声洪亮。这是蝉里的楚霸王,生命力很强。”“一种是‘嘟溜’,体较小,绿色而有点银光,样子最好看,叫声也好听。”“一种叫‘叽溜’,最小,暗赭色,也是因其叫声而得名。”
在我的家乡,蝉,通称“知了”,可能也是依鸣声而命名。
在我们闲聊的这会儿,那位捕蝉者可没闲着,他手里的“小手”多次伸向树梢,不断地收获他的猎物。他说干这活儿,得眼力好,瞅准了树上的蝉,得稳、准、狠,一抓一个准,没跑的。不过,他也承认,一天干下来,脖子累得可真够呛。
我看了看他脚旁一个手提袋,里面放着一个小塑料桶,从敞开的口子望去,大半桶尽是躁动不安的金蝉。
“你是自个儿吃,还是卖了?”我问。
他似笑非笑地回答:“自个儿吃呗……”
我不信,他不可能吃这么多。市场上,蝉的价格已经升到一元钱一只,它是餐桌上一道受欢迎的菜肴。养殖蝉,已成为有些地方农民致富的新兴产业,市场前景很是看好。听老人说,蝉还是一味药,小儿遗尿,可用油炸蝉服之。
写到此,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,倒是与蝉有关。
大约30年前,我去美国,在芝加哥逗留了几天。芝加哥位于五大湖区,我住的旅馆紧邻烟波浩渺的密歇根湖,湖滨长长的堤岸,树木繁茂,看不见尽头。
一日,在湖滨散步。听一位美国老友谈起,在芝加哥以及美国东部,有一种自然现象,令人谈蝉色变。原来当地有一种十分特别的蝉,生命周期为13年和17年,这种蝉的幼虫孵化后即钻入地下,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是躲在地下度过,以吸食树木根部汁液为生。这种蝉称为“周期蝉”,也称“十三年蝉”或“十七年蝉”。
神奇的是,在地下蛰伏了13年或者17年后,同种的蝉将在同一时间苏醒,破土而出,由于数量惊人,达几百亿只之多。这些憋了多年的“歌手”早已按捺不住,在接下来的4-6周内,除了完成羽化、交配、产卵以至死亡,还要放声高歌——卵孵化后即进入下一个生命周期。
于是多年来,美国东部城乡的居民,到时候便会终日饱受蝉儿集体大合唱的骚扰。几百亿只不知疲倦的蝉鸣,关上门窗也是挡不住的。它可以导致一部分人心情烦躁、血压飙升,甚至发疯,且无处躲藏……
那年在芝加哥,恰好就是十七年蝉结束蛰伏期,回到地面的一年。据美国友人讲,他们全家打算提前迁往外地,躲开这一灾难。当时我们还就这种蝉为什么具有13年或17年的生命周期展开讨论,这神秘的数字13或17背后,是否包含我们尚不知道的自然之谜?但多年过去,似乎并没有找到众人认可的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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